8月4日星期五第二十天☆☆☆如果大眼没吵醒我，今早至少可以睡到5点半。昨晚，小文为大眼烤屁股时，像每天一样，为他塞入一个小棉球。大眼扭过头，怀疑地问：“棉球消过毒吗？”“我每天都这么塞，以前也从没消过毒呀！要是不放心，你自己来吧，我回家了。”小文说着，扭头出去了。大眼最亲密的人就是小文，却连小文都信不过——他还能相信谁？谁还能相信他？跟他交往的人，应该警惕。接着，大眼吭哧了几声，翻翻大眼珠子，跟出去做小文的思想工作。过了好久，大眼夫妇手搀着手进来了。然后，小文坐在大眼的床上，又像往常一样，互相瞅着对方的眼睛，开始嘀咕。用手语交谈会更保险些，这样才不会暴露他们之间的秘密。☆☆☆今天该不会下雨了吧。《周作人文类编》卷三快看完了，以后读什么书呢？☆☆☆五楼已经一周多没进新病人了，只有陆续出院的。因为现在算“淡季”，这周又不归五楼出诊。医院的四个肛肠病房都是单独核算，彼此轮流出诊，每三周轮一次，收治的病人归自己。也就是说，假如这一周归三楼肛肠病房的大夫出诊，收到的病人归三楼，住不下就加床，绝不给分给五楼，挣到的钱全归他们自己。老Y刚才又来了。他已经打了19天点滴，实在受够了，总想搬下来，和我们住在一起，那里的大夫却总是推脱。☆☆☆9：01。20分钟前换的药。如今，换药时几乎没感觉了。再过10天，我能出院吗？感觉每一天都在变好，恢复之快，超过了我的预料，因为我早已做了最坏打算，以为要住一二月甚至三四月呢。与住院的头一周相比，如今的滋味已跟疗养差不多了。☆☆☆最近，每天换药时能看到一个穿黑T恤衫的长脸男子，他也是X的病人。听她跟X说话，竟然满口山东腔。后来才知道，他的确是山东人，姓S，是来哈尔滨打工的。山东的病也是肛周脓肿，病情不轻，一见X就紧张得不行。☆☆☆蜻蜓在草叶上沉吟的样子。小甲虫的五彩光。苣卖菜的淡绿色花芯。野菊的黄面。大蓟的紫脸。丁香的肥叶。银中杨的怪眼。雨后的土香。微风里的阳光味。草叶间荡秋千的蜘蛛。半空中零落的燕语。……这些都值得我怀念，无论是否在病中。☆☆☆从《丑的字句》（年6月22日刊《晨报副镌》）和《小杂感》（年6月30日刊《晨报副镌》）看，梁实秋连引文原文都分不清，理解能力大有问题，难怪知堂在末一文中说“觉得两方面的意见相距太远，没有相互了解的可能。”《周作人文类编》卷三没有收入梁实秋的回应文章，不知他何以如此缺乏理解能力。应该给知堂专编一本文艺论争集，把他的批评文章和他人的回应之作收在一起，互相参照，看起来一定有趣。可惜，他人的回应之作往往收在《晨报副镌》之类的新文学报刊上，只有在图书馆才有可能看到。我这样的普通人，没等走进图书馆就有可能被棒打出去。假如我阔了，就去建一个新文学史料图书馆，免费向公众开放，但这不过是我的病中痴想。☆☆☆现在，老Y每天早上换药前后和下午都会来屋里躺一会儿。刚才他又来了，我趁机向他请教跟黑龙江的鱼类资源有关的知识。我问黑龙江是否有乌龟，他说乌苏里江的海清和北安的沾河都盛产乌龟。黑龙江甚至还有河蟹，但是人工养殖的。
如今的松花江里真的有了螃蟹，是从养殖场里逃出去的
老Y每天打的点滴药叫“诺心康”，五六十元一瓶，再加上每天的80元房费（他住包房），他每天都会让心脑血管科增加百元以上的收入，这就是他们一再阻止他搬下来的原因。他们昨天说，老Y可以下楼，但从楼上搬到五楼属于转科，必须经过医保局同意。今天是周五，要是今天办不成这事，他至少还要在楼上住两天，因为医保局的人周末周日都休息。☆☆☆15：45。中午睡了一小时。刚刚把《周作人文类编》卷三看完，无书可读，只好起来写日记。倘若不是住院，无事可做，我才不会写日记呢。我从没有记日记的习惯，因为我的生活太普通，实在没什么好记的。如今记的这些东西，不过是用来消磨时间，同时满足自己的写字欲望。所以，我连日记本都没有，只好在刚住院时让母亲去一楼的小卖部为我随便买个笔记本来。那儿只卖一种16开的大笔记本，横翻，里面印有横格，每页的下方都印着日本动画中的大眼女孩形象，特别讨厌。笔记本的封面印着几行满是拼写错误的英文，其中的第一行大字虽然没拼错，却不应该连写：“Happytime”。住院的时候，算是“Happytime”吗？现在看来，也可以这么说。我讨厌这本大笔记，它封面上印的那些日本动画形象都让我感到恶心。而且，它的开本太大，我倚在床上写的时候很不方便。怎么办？我灵机一动，朝小Q借来大剪刀，把它从中间剪成两半，变成两个小笔记本。然后，我把印有大眼女孩形象的那一本抛开，使用另一本：把本子竖起来，在上面竖写繁体字，感觉特别舒畅，就像过去练书法时一样。可惜，第一本早已用完了，现在只能在印有大眼女孩形象的那一本上续写。8月5日星期六第二十一天☆☆☆5：50。大眼昨晚8点开始烤屁股（因为他的水泡总是舍不得离开），小文刚把他的屁股扒开，大眼立刻抱怨说：“轻点扒，疼！”“你的水泡都长在紧里头，要是不扒就烤不着了。”“那也轻着点呀，太疼了！”“碰到你的伤口了？要不再找值班大夫换一次药吧！”最后，小文真的去找大夫了，虽然大眼并未“加班”。大夫这几天大约也被大眼折磨得够戗，说他现在没空，让大眼9点以后再来。9点过后，大眼夫妇联袂去换药，回来了就开灯烤屁股，一直折腾到10点左右。小文走后，我总算可以睡了，半夜却被大眼吵醒了三四次，不知道他哪儿来的那么多事。今早4点左右，大眼又起来一次，然后我就再不能睡，在床上挺到5点，只好起床。来到厕所，遇见一个黑脸的中年男子，姓Z，小Q有时喜欢和他下象棋。老Z说，他16年前得过一次肛周脓肿，Y副院长为他做的手术；这次复发时，又是Y为他开的刀。“真TMD倒霉！”老Z黑着脸抱怨说。☆☆☆昨天傍晚，一个女人给大眼送来一个花篮，不知道从哪儿买的，扎得跟葬礼上用的花篮差不多，只差一副挽联了。刚才，我把这个发现告诉了小Q的母亲。“他在屋时你可千万别这样说呀！”她叮嘱我。☆☆☆天气预报说今天最高气温是32度，现在的天色却阴沉得令人沮丧，仿佛就要有一场大雨。☆☆☆有一个头发花白的豁牙老头（65岁），每天都在走廊里慢慢溜达。听小Q说，他大概算五楼最不幸的人了。他跟每天坐有洞椅子“上班”的大Y一样，同样因Y副院长的判断失误而做了两次手术。第一次手术后，他几乎恢复得差不多了，Y才发现病灶没有切除干净；二次手术后，他恢复得非常非常慢，如今已经住了快五个月了，住得比谁都长远。看来，Y的刀法虽好，要是他不细心，病人就会遭殃。☆☆☆今天，我让母亲把我住院前买的中华书局新版《广阳杂记》带来了，因为我想换换口味，知堂又老提到这本书，所以对它很有兴趣。据《广阳杂记》前言，刘献廷（～），字继庄，别号广阳子，直隶大兴人。全书共五卷，知堂多次在文中引用的“余观世之小人，未有不好唱歌看戏的……”一段，见于卷二。刘献廷知识博杂，语言造诣亦深，居然还知道“腊顶话”（即拉丁语）、梵语等外国语言，而周作人也是喜欢外语的。目前正在读卷一，前几十页以清朝的典章制度为主，间记明末人事，亦有少许音义考证及无聊的志怪语，颇无趣。☆☆☆“人当少年时，用力于心思。中年时，用力于言行。老年时，用力于文章。”——《广阳杂记》卷一，P21对过去的人来说，这种说法大概不错。如今，人到中年时却忙着赚钱养老或贻及子孙，假如不被“双规”或正式法办，他就继续“用力”下去。“明时，群僚被劾者，自衙归私宅，则下轿帘以障之，于门揭‘注籍’二字，闭门以待命。”——《广阳杂记》卷一，P35此即古时之“双规”政策欤？☆☆☆13：35。睡到1点半，忽听一声巨响，抬头一看，小Q的哥哥嫂子刚刚走进来，忘了随手带门。“睡吧，接着睡，就当我没来！”小Q的哥哥说。“已经被你吵醒了，还怎么睡呀？”我回答。“不睡了？太好了，来吃个柿子吧。”我笑笑，谢绝了他的好意。小Q的哥哥也很有趣，毛手毛脚的，不及小Q成熟。我对他们一家的印象都很好。小Q的爷爷奶奶也很有意思，医院一次。两个老人都是山东人，均在80开外，依然反应敏捷，长得就像六七十，他们一家大概拥有某种长寿基因吧。老太太穿得挺时髦，表情像孩子似的。老头儿大概信佛，临走前小声让孙子念一句几个字组成的咒语，说是每天念上几次就不会感到疼。有一次，小Q的母亲想起这件事，问儿子究竟念了没有，小Q晃晃脑袋，笑而不答。小Q的那些同学朋友也很有趣，经常仨一帮俩一伙地来看他。其中，有一个傻乎乎的大男孩，外号叫“大头”，是一个出租车司机，每次都捧着一个大西瓜进来，半天也不放下，目地是“想让你们瞧瞧我有多能干”。一个快嘴的爽快女孩总是跟大头一起来，不停地夸大头傻，表现得很亲密，我以为她是大头的妻子，小Q说他们两个还只是朋友关系。大眼耐不住寂寞，又和小文回家了，房间里清静不少。现在，天开始热了。☆☆☆看到《广阳杂记》卷二了，稍可取者不过数则。“朱媚儿，秦淮倡也，……明末士大夫，愧此倡多矣。”——《广阳杂记》卷二，P45这句话看来尖刻，其实不错。读书人若只知做帮闲，又与猪狗何异？☆☆☆“春雨美食”的外卖员又送来一种新菜单，比原来印得还好，收藏。☆☆☆护士站内有一台体重计。入院时，护士让我称体重，斤（小Q的母亲说，那台体重计不准，恰好多了3斤）。上周从护士站门口经过时，我进去称，结果是。刚才再称，竟然是。那三斤肉去哪儿了？被大夫割掉了不成？大眼不在，小Q出去玩了，感觉像一个人呆在书房里，安静愉快。《广阳杂记》卷二已经读了一半，多明末旧事、地理、典章、医药等，有趣者少。或许，除了知堂在文中征引过的那几则，书中再没多少有趣的了。☆☆☆18：11。刚才在走廊里站了一会儿，回屋时，有个影子一闪，比我先进了屋。仔细一看，原来是一条小狗。“谁家的狗？”我打开门，刚喊了一句，花屁股走了过来。“对不起，是我的。”她说着，进来把狗抱走了。人模狗样。 译者肖毛