对谈秋园命运的抗争丨活动回顾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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5月3日下午,《秋园》作者杨本芬在女儿章红的陪同下,来到青苑书店,和读者分享她的写作故事。活动由作家陈蔚文主持。本文根据现场三位嘉宾的部分对谈内容整理而成,大致包含了三个方面的内容,一是《秋园》的构思和写作过程;二是《秋园》的作者杨本芬女士受教育的经历;三是杨本芬的女儿、作家章红对《秋园》一书价值及意义的总结。现予发布,以飨读者。

活动现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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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秋园》是对历史很有价值的一个补充

陈蔚文:请您跟我们分享一下您对《秋园》这个故事的构思。

杨本芬:我不是专业作家,我没有想过自己可以写得很好,也没有想过自己可以写出一本书。我就是喜欢写,把我脑子里面记得的事情全部写出来。那时候我还不会用电脑,就在纸上写。写完以后看了一遍,写得太琐碎了,就开始修改。我写一篇文章,起码要看十几遍,哪里不对就改哪里,涂涂划划有时候连我自己都不认得字迹了。纸也慢慢地堆起来,足足八斤。当然,这个重量不完全是手稿本身,还有我好多的眼泪。

回到南昌以后,我就开始学电脑。我以前从来没碰过电脑,也不会打字。为了学会打字,我就把输入法的笔画写在纸片上放在口袋里,去外面散步时,我就在心里默念,某个字怎么写,不记得了就拿出来看一下。做饭的时候,我也在心里想这个笔画怎么写。不到一个月我就学会了打字,那个心情真是好极了。

那时候,章红已经把我手写的文章以《妈妈的回忆录》为题贴到了天涯社区,没想到有很多网友纷纷留言,鼓励我,夸我写得好。开始我只能叫章红帮我回帖。学会打字后,我就自己回复。我由衷地感谢他们,我觉得他们对我的鼓励特别大。那个时候,也已经提到了要出书,可怎么出,出什么样的一本书,我完全不懂。后来就丢下了,只是没想到,一丢就是十七八年。

杨本芬(左)和读者分享她的写作故事

章红:《秋园》是在我南京的家里开始写的,整个过程中我也一直有帮助我妈妈,所以我对《秋园》写作的过程非常了解,也非常想跟大家分享一下我的两个感受。

第一个感受是我很羡慕妈妈的写作状态。我自己也是一个写作者,我常常觉得我的写作无时无刻不处于瓶颈当中,会觉得写不下去。但是我妈妈不一样,她就像一个自来水龙头一样,只要拧开龙头,水就会流淌下来。她都是用碎片时间写,比如把我女儿哄睡着了,就会在床头柜上写一点,或者在厨房里炖汤,等着水开,她也会用这个时间写一点。她的写作不需要像我一样苦思冥想,很多东西都是自然流淌出来。我觉得这是她经历的那些困苦生活给予她的一种馈赠。

第二个感受是妈妈刚才讲到她的八斤手稿当中,除了纸张的重量,还有她眼泪的重量。我想说的是,她的写作的确非常用情。她可能没有专业作家的技术和技巧,但是她有一个写作者最朴素最本能的冲动,促使她的笔下一泻千里。就我自己的观察而言,我觉得有时候专业写作者,在写作的时候,头脑中会有很多的自我审查,而且随着写作的年头变长,就会逐渐偏离初衷,写作的冲动会变得淡薄,但作为一种职业,他可能还是要继续写下去。而一个人笔下的文字是做出来的,还是从内心流淌出来的,是会有区别的,读者是可以感受到的。《秋园》这本书所获得的成功的确出乎所有人的预料,据此我也思考过,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读者被打动,流下热泪,我觉得是因为大家感受到了作者的真诚,感受到了生活本身的质感。

《秋园》作者杨本芬女士

陈蔚文:我也很认同你说的这一点。我们从《秋园》里看到很多的人物的命运,其实是代表了一个时代许许多多人的命运。

章红:对,《秋园》中有很多细节是单凭想象力达不到的。比如说《秋园》中有一个情节,是生产队长为了大干快上,要求全队的劳力集中在大队部——消灭瞌睡。他说如果人不需要瞌睡,就可以省出好多时间去大干快上。这件事情是我的舅舅亲身经历过的。如此荒诞的事情,即使是像马尔克斯那样最具想象力的作家,也很难去这样虚构。人怎么可能不睡觉呢,这不是一个生理常识吗?但现实中它就是这样活生生地发生了,非常魔幻。再比如《秋园》里面写到了一个富农,大家都觉得他藏了很多金子,可是挖出来之后发现是几大缸盐。因为他觉得盐是最宝贵的,人一定是要吃盐的,没有盐就没有力气,所以他就把盐当作宝贝。这种故事同样也很魔幻。

很多读者都会觉得《秋园》中有大量魔幻的细节,其实它写的恰恰是现实。当一个人能够面对真实的生活,尽可能地在笔端呈现出个人的真实,也会在无意识中记录下了一个时代的细节和氛围。我们在历史书上所读到的历史经常只是一个框架,我们所知道的历史可能是一整片森林,一个大概的风貌;再细致一点,可能知道那是一片针叶林,那是一片阔叶林。而个人的历史,它可以让你真正地去端详一棵树,它的树干、树叶,它的气味,它的斑驳,它的朝向,它经历了什么,哪一边长得茂盛,哪一边长得稀疏等等,都是对这棵树生长环境最真实的体现。如果历史当中没有个人史侧身期间,就成了被架空的叙事,仿佛无源之水,无本之木。我觉得《秋园》作为一部我妈妈的个人史,是对历史很有价值的一个补充。

陈蔚文:我想问下杨阿姨,《秋园》中有哪一个情节给您印象最深或者说最让您动情?

杨本芬:其实我写这本书的时候,内心里有很多痛苦,这个痛苦是是情不自禁的,历历在目的。有时候写个两三分钟,我的眼睛就已经模糊了,但我还是坚持写下去了。

昨天我还翻了一下《秋园》,正好翻到我跟我母亲去看弟弟田四,他送给别人收养。我到现在还记得我们看到弟弟第一眼时的情景,他被绑在椅子腿上,头上满是苍蝇,生殖器被鸡啄得又红又肿。我们当时就哭了。才一个月,我的弟弟就变成了另一个样子。天下有哪个母亲愿意把自己的孩子送别人呢?可是我们养活不了他,母亲要给弟弟找口饭吃,让他有个活路。回想这一幕,我几乎不能自已,心底里有一种颤抖。

杨本芬女儿章红(左)和作家陈蔚文(右)发言

章红:外婆(即秋园)和我妈妈把田四接回了家,可是,田四长到了十五岁,还是死了。这件事情对我外婆打击非常大。她一度下定决心要去寻死,幸亏他第二任丈夫对她很好,寸步不离地跟着她。后来有一天她的丈夫要去开会,她就觉得这是一个空档,便决定在这一天去寻死。可等到她把自己都收拾好的时候,突然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吊死鬼的形象。我们今天当然是不信这些的,但中国的文化里一直都有这样的说法,一个人一旦动了死的念头,他(她)就会被鬼缠住,我外婆大概就是受了这种文化暗示。在我看来,那实际上是她的潜意识——“如果我选择了死亡,我会变成什么样子?”那一瞬间她想象出了自己死亡的模样,她自己把自己吓醒了,决定不死了。她一跺脚,在心里说,“鬼”,我不死了!我失去了一个儿子,可我还有三个儿女。我不怕你,我就是不死,你能把我怎么样?这个情节看起来也相当魔幻,但它能够帮助我们去理解中国人对命运的态度。后来,外婆接受了田四的死。她是怎样接受的呢?书中没有写进去,但我听我妈妈讲过。她回到湖南之后,找过一个据说很灵的算命先生。她把田四的生辰八字给算命先生,并没有告诉他田四已经死了。算命先生看了后说,老人家,你这样做很不厚道啊,干嘛拿一个死人的生辰八字来让我算?我外婆听他这么说了之后,就接受了田四的死亡。她是怎么来解释这件事的呢?既然算命先生一看田四的生辰八字就知道他是一个死人,说明他的寿命只有这么多,所以死亡是注定的。就这样,算命先生帮助她接受了田四的死。这是一种理解命运的方式,看似是用一种很荒诞的方式来解释生活,实际上是在说服自己接受命运。这也是一种文化心理。

2

“我受教育的经过是非常艰难的”

陈蔚文:我想请您跟大家聊一下您受教育的经历,您是怎么样一步步走到今天成为一个作家的?

杨本芬:我受教育的经过是非常艰难的。我妈妈是个老师,白天在学校上课,晚上还要给别人做针线活,绣花、纳鞋底、做袜子等等,一家人的生计都要她负担。我爸爸什么事情也做不了,只能扫扫地做做饭。我需要带弟弟妹妹,根本没有时间去读书,可是心里特别想。我那时候已经十二三岁了,看着村里有书读的孩子,心里真的不是滋味。他们去上学,我经常一直看着他们的背影走出很远。

我想读书的愿望实在是太强烈了,就经常在妈妈耳边念叨“读书!读书!”妈妈听了很无奈,她说我去读书的话谁带弟弟妹妹,再说家里也没有钱让我去读书。可我还是想读书。有一天傍晚,我挖红薯藤回来,看到村里的小孩都从学校里回来了,我再也忍不住了,跟我妈妈说:“妈妈,我要读书。”

活动现场

那个晚上月光好亮,妈妈在院子里铺了一个门板,还在给别人做衣服,我爸爸在厨房里做饭。妈妈还没开口,爸爸就从厨房里拿着一把菜刀跑出来,把菜刀丢在地上,扑通一下跪在我面前,说明年如果他再不让我去读书,就让我用菜刀把他杀了。当时我太小,还不晓得把爸爸扶起来,只是昂着头,极力不让眼泪流出来。我现在回想起来觉得自己好残忍,为了自己要读书,竟然把爸爸逼的给我下跪。

过了不久妈妈跟我说:“你现在可以去读书了。后面屋檐下的一个破篮子里还有一点鸭毛,你拿去卖掉,给自己买块写字用的石板,再买根扎头发的牛筋。”我当时可高兴了,拿上鸭毛就上街去了。我记得一共卖了五毛多钱,给自己买了一块石板,一根石笔,一个牛筋丝,中间一剪,分成两根,用来扎辫子。又用一分钱买了一个葱油饼,给两个弟弟吃。那个葱油饼真香啊,可是我连舔都没有舔一下,要拿回去给弟弟吃。

我终于可以读书了。可是我当时已经十二三岁了,不能从一年级读起,就从四年二级开始读。我的语文还可以,因为爸爸教我认过字。数学就有点不行,有一次老师出了一道算术题,我其实已经做出来了,但心里没有把握,就不敢举手。老师于是大声地说:“杨本芬你没做出来吧?”这让我无地自容。从那以后我就拼命的学算术,除了去上茅房,所有的时间就是做算术题。成绩很快就赶上来了,第二学期起我再也没有考过第二名,都是考第一名。可是,第一名有什么用呢?完小毕业后,我不能再上初中了,只好回家去种田。那时候我才是个十五岁的小妹子,个子也不高,可是为了表现好,什么突击队啊,修水库啊等等,我都干过。

活动现场的读者

我那个时候读书真的非常刻苦。早晨天还没亮我就起来,自己煮点稀饭吃饱,然后把妈妈给我炒的麦子装在一个袋子里,扎好口,放进书包里。怕吵到家人,轻轻地开门,又轻轻地关上门,独自去上学。天还没有大亮,我一个人走在村庄里,心里不住地自言自语:读书真好呀!读书真好呀!我要翻过一座山,走十二里路,才能抵达学校。到了学校,我依然是快快乐乐的,没有在家里时那么苦。

但是到上课的时候,我就“原形毕露”了。我经常吃不饱,晚上还要帮妈妈做事,睡得晚起得早,于是我一坐下来上课就打瞌睡。为了不打瞌睡,我就自动站到教室后面去,靠着墙听课。当时的班主任姓黎,他就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,我就如实告诉了黎老师。黎老师相信我,也很关心我,给我换了一个座位,让我在第三排靠窗坐。这样我就能靠着窗听课了。

有两次下大雪,雪片就跟树叶一样大小,不一会儿我的衣服上头发上都是雪。我只有一双布鞋,不想踩湿,就把鞋子脱下来装在书包里,打着赤脚踩在雪地里去上学。黎老师一见我,立刻打了一盆热水让我洗脚。回去又是赤脚踩在雪地里,到家时脚已经冻得失去了知觉。我学着黎老师也打了一盆热水想着暖一下脚,谁知水太烫了,双脚一放进水里就传来万箭穿心的痛。后来我才知道不能这样做,一定要慢慢地暖。

六年级上学期,我得了一块钱奖学金。黎老师跟我说,奖学金保管在他那里,万一没钱读书了,这个钱就可以救我。可是寒假在家,有次家里三四天没揭锅了,看着弟弟们实在饿得可怜,我想这个书还是别念了,就跑到学校找黎老师要回了那一块钱奖学金,去街上买了一些食物给全家人吃。

过了一两年,弟弟们大了一些,妈妈跟我说,你去考学校吧。我当时心里很矛盾,我已经十六岁了,可以帮妈妈做很多事情。如果我考了学校去读书,妈妈一个人实在太可怜了。幸好我还有个哥哥,每一个月有29斤粮票,还会寄钱回来,不然我们一家人早就饿死了。

我很顺利地考取了岳阳工业学校,学的是化学。每门功课都学得特别好,尤其是喜欢看书,特别是小说,我买了一个手电筒,每天晚上躲在被子里看,有时候太入迷了,眼睛都会哭红。

还有两个月,我就要毕业了,就可以工作了。可是,学校却忽然停办了。我没法毕业,也不想回家。于是就想到了逃跑,可跑到哪儿去呢?我口袋里只有三块钱,只好去最近的宜春。在那里,我成了一个流浪者。一整天,我都是在太阳下面走来走去,挨着问每家工厂要不要人。一直到晚上,一个人坐在火车站,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,有个人走过来问我:“你是不是杨乡长的妹娌?”我惊呆了,在这里居然还能碰到熟人。我就跟他说了我的情况。后来,在他的帮助下,我在建筑队找了一份挑沙的活,总算有个着落。这个人叫朱义生,高高大大的,我到现在都记得。

活动现场

挑一天沙,可以挣1块2毛钱,算下来一个月就能挣36块,我高兴坏了。结果一天下来,肩膀肿了一个大包,痛得扁担都不能挨一下。第二天,我只好用手去提,一天下来,也没有提多少。这时候,工地上的技术员来了,他问我,看样子你还是个学生,怎么不去读书?我就跟他说了我的情况。他说这附近有一个劳动大学,半工半读,每个月还有四块钱补贴。我一听激动得不得了,又能读书了。

我一路找去,看着“劳动大学”四个字在阳光下闪闪发亮,心里无比激动。可是招生时间已经过了。我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头央求老师,最后有一个老师让我写篇作文,题目叫《我的理想》。我写完以后,他非常满意,就这样破格录取了我。

劳动大学有师范班、林业班、农业班等,我选了师范班,因为这样可以早毕业早工作。但在快毕业的时候,学校要求填写家庭成分,我如实写了“旧官吏”,大家一看,四类分子啊。我又不能读书了,要被下放到何家坝去改造。在那里,我情绪特别低落,好几次都想跳到河里死了拉倒。幸亏有同学照顾我,她说都已经下放了,就先暂住在她那儿,看情况再说。后来,我就认识了章红的爸爸,有了自己的一个家。

3

“力量对比的改变量”

章红:在这里,我想做一个简短的总结。我在母亲的身上看到了一种力量对比的改变。一个人面对社会机器,被时代裹挟,常常会显得无能为力,因为个人没有力量来对抗一个机器。车轮碾过的时候,可能根本就没有留意到轮子下面会有你这样一小棵草,它根本看不到;但是作为小草的你,却被轮子真实地碾过了。所幸的是小草固然卑微,但也有着异常顽强的生命力,只要稍微有点雨露阳光,她就会重新挺立起来。

杨本芬为读者签名

我母亲人生中的绝大部分时间都是在为生存挣扎,为了活下去,她已经倾尽全力。就像一颗油麻菜籽一样,被风吹落在哪里,就竭尽全力要在那里生根发芽。而当她在晚年拿起笔开始写作的时候,我常常将此视为一种自我拯救的行为。经常会有记者问我,你说的“救赎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?我觉得当人仅仅为生存挣扎的时候,她是盲目的,被动的;而书写是一种积极的、有意识的行为,在她拿起笔的那一刻,荣耀与卑微、强大与弱小发生了一种颠覆——机器是强大的,但机器没有生命;个体是渺小的,但只有个体才能写出打动人心的故事,个体是有血有肉的生命,会创造,会生长,在这个意义上个体又比机器更强大。

我从母亲身上看到了这一点,我觉得她的晚年,就是战胜命运以及自我奋斗的一曲凯歌。卡夫卡有一段著名的话,“无论什么人,只要你在活着的时候应付不了生活,就应该一只手挡开点笼罩命运的绝望,同时,另一只手记下在废墟中看到的一切。因为你和别人看到的不同,而且更多。”我觉得,我的母亲正在这样做。

云从龙

整理

章红

审定

*本文系青苑书店独家稿件,未经授权,请勿使用。

#遇见一本好书——《秋园》#

作者:杨本芬出版社:北京联合出版公司出版年:-6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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